一部《論語》,處處展現著孔子及其弟子的精神品格。《論語》第一篇是《學而》,第一句話,大家很熟悉,“子曰:‘學而時習之,不亦樂乎?’”那么,《論語》的第一個字,如果不算“子曰”的話,那就是“學”字。《論語》的第一個關鍵詞應是“學習”。孔子強調學習,中國文化其實就是學習的文明,知識的傳統,最重視的是人文的教育。學習什么?首先是學習知識、文化,肯定“學而知之”,而不是“生而知之”。然而學習的重點是學做人,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尊嚴有格范的人!
中國是學習的文明,這其實是說,我們不是信仰的文明。中華文明當然有信仰與不同的信仰體系,但與印度、西亞、西方文明相比較,我們更強調的是后天的學習,是理性的思考。
我們學習五經四書,這本身就有信念、信仰在其中,但我們的文化主要是學習型的,是人文知識與價值理性。我們看古代教育的目的、內容、方法。
孔子與孔門弟子是如何學習的?
據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記載,孔子的學生有三千人,其中成績優異者72人。(孔子以詩書禮樂教,弟子蓋三千焉,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。如顏濁鄒之徒,頗受業者甚眾。)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》又說,真正得到孔子傳授,不但在籍,而且及門—登堂—入室,有77人。(孔子曰:“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”。)
孔子思想廣博,從游于他的弟子也各據特長。《論語·先進》篇有孔門四科十哲的說法。在攻讀和傳授儒家經典方面也是如此,如子夏攻《詩經》、傳《春秋》,商瞿攻、傳《易經》,曾子的孝行對《孝經》出世的影響等等,都對儒家經典的傳播發生過重要作用。“孔門風范”,歷來為人們所稱道。《論語》中所記孔子循循善誘的教誨之言,或簡單應答,點到即止;或啟發論辯,侃侃而談;富于變化,娓娓動人。其言簡意賅、含蓄雋永,耐人尋味。
《論語·先進》說到:“從我于陳蔡者,皆不及門也。德行:顏淵、閔子騫、冉伯牛、仲弓;言語:宰我、子貢;政事:冉有、季路;文學:子游、子夏。”這里講的是“四科十哲”。四科:德行、言語、政事、文學。其中,文學指文獻典籍。十哲:顏回(子淵)、閔損、冉耕、冉雍;宰予(子我)、端木賜;冉求(子有)、仲由(子路);言偃、卜商。
這里為什么沒有提到有子、曾子、子張三位重要的弟子呢?這是因為他們當時年輕,未及趕上孔子困厄于陳蔡之際。子游、子夏雖列在這個行列,但從年齡上看,也不可能在周游列國之前進入孔門。
顏淵、冉伯牛、宰予、子路等,先孔子而死,閔子騫不求聞達,不可能創立學派。
孔門早期弟子,年齡一般比孔子小三十歲以內,子貢是例外,小三十一歲。這一批弟子中最有可能創立學派的有仲弓(小孔子二十九歲)、商瞿、漆雕開三人;孔門晚期弟子,一般小孔子四十歲以上,有曾子、有子、子夏、子游、子張等人。除有子外,這四位是孔子四個有名的弟子。“子夏、子張、子游以有若似圣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強曾子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)遭到曾子強烈反對,擁立有子的事沒有成功。但《論語》只對有若、曾參稱子,可見有子的影響很大,門生也多。公孫丑說:“昔者竊聞之:子夏、子游、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,冉牛、閔子、顏淵則具體而微……”(《孟子·公孫丑上》)這是指子夏、子游、子張各有孔子的一部分長處,而冉牛、閔子、顏淵則具有圣人之全體德行的苗頭。
郭齊勇《道不遠人:郭齊勇說儒》,貴陽孔學堂書局2014年版
21世紀初上海博物館公布的購藏之楚竹書,有很多《孔子世家》、《仲尼弟子列傳》中的人物,如顏回、仲弓、子路、子貢、子游、子夏、曾子、子羔、子思等人,有的甚至就是以他們的名字題篇。
有人批評《論語》沒有體系,只是師生弟子之間討論與對話。其實,體系是呆板的封閉的,而對話、討論才不會教條化。提問,有問題意識,叩問,叩其兩端而竭焉,這才是開放式的。孔門師生之間,弟子之間相互砥礪前行,在知識與道德教育,乃至在六藝的各方面教學相長,相互借鑒。
學習的內容:學六藝(禮樂射御書數,或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)
學習的目的:學做人,成為真君子,君子儒,君子人格,言行一致。成圣成賢。
學習的方法:開放式的學習,多聞多見多思考。多聞闕疑,慎言其余;多見闕殆,慎行其余。留有余地,不貿然下結論。
互動式的學習,師生、弟子間。“獨學而無友,則孤陋而寡聞。”現在教育的弊病就是師生脫離,老師講學生聽,而不是朋友式的,對談切磋式的。
啟發式的學習,“不憤不啟,不悱不發”,“舉一反三”。
學與思的互動關系:“學而不思則惘,思而不學則殆。”
教育是立國之本,國運興衰,系于教育。中國的教育特別發達。思想家與教育家一身而二任,如前古有孔子,中古有朱子。朱子的弟子多于孔子,朱子著作等身,活躍于幾大書院,很敏銳,又論戰,又教學,又深耕經典,可以說精通四部,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。
中國文明是學習的文明,強調學而知之,肯定知識理性。老百姓都懂“讀書明理”、“腹有詩書氣自華”。
當然,讀書可分兩種,讀有字之書,也讀無字之書。學習,不只是書本的學習,還有在生活中學習。我年輕時下過鄉,當過知青,雖不到兩年,時間不長,但對農村、農民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。后來,我在一家大型化工廠當了八年工人,對工廠、工人有了較深的了解。在農村、工廠,我既讀有字之書,又讀無字之書,相互促進,頗有收獲。我先上社會大學,恢復高考之后,1978年31歲才上武漢大學。我們這一代人的生命智慧是在社會大學中養成的。
我們中國人善于學習,善于總結與開拓。在人與自然的關系,科學技術文明上,在人與人的關系,社會與國家治理方面,在人性自身的協調發展上,心性情才的修養上,我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,不斷反思、反省與提煉、升華,有了自身的獨特的文化特質。
中國古代在科學技術上曾有過令人自豪的燦爛輝煌。在器物層面的文明上,過去說中國古代有四大發明(指南針、火藥、造紙、印刷術),其實還有比這四大發明更重要的發明:漆器、青銅器、絲綢、瓷器等等,其精湛高超的工藝,無一不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。此外還有算盤、茶葉等,很多發明都是中華民族的智慧結晶,曾經起著改變世界的意義。我國古代領先于世界的科學發明和發現還有100種之多。舉兩個例子,北宋沈括《夢溪筆談》中所記述的科技知識具有極高價值,基本上反映了北宋的科學發展水平和他自己的研究心得,被李約瑟譽為“中國科學史上的座標”。而明代宋應星的《天工開物》對中國古代的各項技術進行了系統地總結,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科學技術體系。書中記述的許多生產技術,一直沿用到近代。《天工開物》先后被譯成日、英、法、德等國文本,被外國學者稱為“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”。另外,朱子的“格物窮理”,對朱子身后整個東亞的科學與技術發展,乃至接上西方科技,有著巨大的良性的作用。這些都足以證明,我們是善于學習的文明。
在制度層面的文明上,中國古代的行政、司法制度,土地、賦稅等經濟制度,征辟詮選制度(薦舉、考試),文官制度,教育制度,開放教育,平民子弟通過接受教育參與政治甚至最高政治,荒政、賑災的制度,優待老人與弱勢群體的制度,君相制與監察制等等,這些制度文明中有不少實質公正的內涵與制度設計的智慧,對人類文明的貢獻極大。
在觀念、價值到實踐層面的文明上,儒家“仁愛忠恕”,墨家“兼愛非攻”,道家“道法自然”,佛家“慈悲為懷”,理學家“民胞吾與”等理念,成圣人賢人,成真人至人,成菩薩佛陀的理想人格追求,一系列修養工夫論等,都是了不起的調節身心的安身立命之道,也是對世界文明的偉大貢獻。如從“自我”到“家、國、天下”過程之樞紐的“修身”的理念的系統性和實踐性,從中國到東亞,成為重要的傳統。“東亞儒學發展出最為深刻的修身理論,東亞儒家哲學基本上是一種作為實踐哲學的修身學說與家庭倫理。”以上制度、觀念、實踐中的精華,為我國世代士子與百姓所受用,亦獲得西方啟蒙時代大家們的青睞與借鑒。
我們善于學習內外各地域各民族文化,并不斷消化吸收,豐富,消化,凝聚,內在化。從大的規模上講,我們曾學習印度南亞傳來的佛教文化,以后佛教中國化了,形成了中國佛教的諸流派,佛教又與儒、道教融合,形成了宋元明清時代的理學,又傳到東亞,成為東亞文化圈的精神文明。明中葉利瑪竇等傳教士來華,傳播耶教與西方文化,又開始了四百多年學習西方文化的歷程,現在還在這一過程中。學習西方文化,不忘本來文化,中西文化相互交融。
19世紀80年代后,隨著西學的傳播和洋務運動的發展,科舉制度發生改變。1888年,清政府準設算學科取士,首次將自然科學納入考試內容。1901年9月清廷實行“新政”后,各地封疆大吏紛紛上奏,重提改革科舉,恢復經濟特科,1904年,清廷頒布《奏定學堂章程》,此時,科舉考試已改八股為策論,但尚未廢除。因科舉為利祿所在,人們趨之若騖,新式學校難以發展,因此清廷詔準袁世凱、張之洞所奏,將育人、取才合于學校一途。1905年9月2日,清政府發布“上諭”,宣布“自丙午(1906年)科為始,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。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”。至此,在中國歷史上延續了1300年的科舉制度正式廢除。1912年蔡元培上任教育總長之初發布命令,通令全國中小學“廢止讀經”。中國人學習的內容發生了大的變革。
我們以張之洞的教育思想與實踐為例來說明。張之洞一生處在中西、新舊文化的簸蕩之中的。近代洋務派創辦了新式學堂,如方言(即外語)學堂、軍事學堂、技術學堂等。京師同文館是最早官辦的新式學校。洋務派除辦學外,還開了公派留學的先河。
郭齊勇《郭齊勇自選集》,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
約150年前,張之洞創立了湖北經心書院,又創辦四川尊經書院,山西令德書院,當時他處在以“通經致用”為中心的早期舊學時代,強調“以根柢之學砥礪諸生”,以“端品行、務實學兩義反復訓勉”。中期的張之洞則由清流派轉化為洋務派,他修正早期的辦學宗旨,在堅持以舊學為“體”的基礎上,開始注意以西學為“用”,增加了傳授西文、西藝等新學,開辦的學校也由新式學堂代替了舊式書院,然后有了實業教育與現代學制影響下的普通教育。體現在經心書院的課程設置上,由初期的經解、史論、詞賦等課目,于1895年遵照張之洞書院改制之意,設置外文、天文、格致、制造四門,此外另設經史一門,專講四書義理與中國政治。1896年初,張之洞從暫署兩江返回湖廣本任,開始大規模興辦學堂,他興辦的學堂有四類:實業、普通、師范、婦幼。武漢大學的前身自強學堂、方言學堂即在實業學堂的范疇之內。張之洞重視通才教育,曾選擇經心、兩湖、江漢三書院的優等生入湖北文高等學堂學習經學(道德學、文學附)、中外史學(國朝掌故學附)、中外地理(測繪學附)、算學(天文學附)、理化學、法律學、財政學、兵事學。后四門均為西學,延聘東西各國教習講授。學生四年結業后再派往東西洋游歷一年。以后以文普通中學堂畢業生升入,分習三年堂課畢業,即派往東西洋游歷一年。張之洞重視師范教育、婦幼教育、留學教育,在湖北創辦圖書館、湖北官報等文化設施。他還主持制定了我國第一個正式頒行的近代學制——癸卯學制。這一學制頒行全國,為中國近代學制的建立和完善奠定了基礎。當然這一學制的精神與靈魂是“中體西用”,舊學為體,新學為用。這其實是所謂牛體馬用,馬體牛用。我們以什么為體,就有其體之用,以A為體即有A之用,以B為體即有B之用,焉有A體B用,B體A用哉?體察張之洞的用心,他還是希望得到守舊派的理解。
以康有為、梁啟超、嚴復為代表的維新派,抨擊洋務派的教育思想,但不自覺地成為洋務派師法西方教育的傳人。他們的進步是,不再偏重專業技術教育與專門人才的培養,而是倡導開發民智、普及教育、培養新民;主張不僅要學習西文、西藝,更要學習西政。他們還提出在全國建立相互銜接的三級學校教育制度等。這就開始了中國教育的啟蒙和思想解放。
洋務派、維新派之后,我國的教育不斷地發展。以“修身”為內容,以“成圣賢”為目標的傳統人文教育,變革為以科技知識為內容,以“現代公民”為目標的現代科技教育,各有利弊,應互補互濟。我們的“學習的文明”還在進一步發展中,不斷進取,與時俱進,不斷借鑒、學習。